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图片来源:网络‍‍‍‍‍‍‍

“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”,因为封面上这几个字,哪怕不打开书看内容,心灵都会受到强烈的震撼,同时也深深记住了米兰·昆德拉这个名字。许多人都是这样的吧。

那天,朋友圈中都在转发米兰·昆德拉逝世的消息,一些照例附带了双手合十的表情包,也有“一路走好”之类的文字。看到这个消息,不少人深感惊愕。那不是哀伤,是惊愕,首先惊愕的当然是米兰·昆德拉的逝世,随即惊愕的是才发现在这之前米兰·昆德拉居然是活着的。

毫无疑问,米兰·昆德拉以他的思想和作品,足以使他在人们的心中永生,而他的肉体生命却在许多人心目早已逝去。

生命,来无踪,去无影。没有一条生命是被设计好来到这个世界,无论是该生命自己还是别的什么造物主。虽然人,包括一些生物会安排所谓后事,但那已无关生命本身。生命之后该主体是什么,谁也不知道。然而,生命一旦来到这个世界,却总想掌控自己,并且掌控别的生命。可是,再怎么老谋深算者,似乎也难以始终主宰自己的命运。所谓人生无常者也。

人生无常,所以要为人生寻找意义,也要为人生的方方面面分出轻重。孰轻孰重,似乎能分清,又似乎分不清。所谓三观、所谓原则、所谓理想、所谓底线等等,等等。

有些事,当下非常重要,以后回过头来看,根本不值一提。然而,在觉得根本不值一提的当下再发生同样的事,恐怕依然是非同小可的事。有些事,在别人看来无关紧要,但在自己却觉得是性命交关。有些事,发生在别人身上无关痛痒,但在自己的遭遇中,却是刻骨铭心。

有时理念上认为非常重要的事,但在行动上不自觉中或许就没有一闪念过。

我们认为米兰·昆德拉的思想和文学是重要的,但就他自己而言,在用文字解构哲学意义上生命的同时,自己的肉身或许才是当下。当然,我只是揣测。不过,其他人对米兰·昆德拉的认知,也只是就他的文字而进行的揣测,除了他身边的人,极少有人会去关注他的肉体生命。霍金的思想是伟大的,以他思想之深邃与广大,肯定不会斤斤于自己的肉体生命,但我想,他不会完全不在意自己曾经年轻而英俊的肉体生命。

千百年来,人们为李白“钟鼓馔玉不足贵”“古来圣贤皆寂寞,唯有饮者留其名”的洒脱而击节赞叹,殊不知,他一辈子都在为依附权贵而蝇营狗苟。李白究竟是以诗为重,还是以诗为轻?李白的诗,在我们,是精神食粮,在李白自己,更多的时候是进阶的敲门砖。

陈寅恪好像说过,不要把专业或爱好作为职业,因为职业必然有老板,老板雇你是要产生利益的,你的专业或爱好就必须符合老板的利益。很明显,他是将人生中的轻与重分别开来,两不冲突。同样,画家如果只是要画出自己内心的感受,他就不能顾及世俗的审美。比如梵·高生前,虽然他强烈地期待世人的认可,但挣扎中还是屈服于自己的内心召唤。现在搞知识付费的,想要得到流量,就必须在失去自我中尽力保持自我,彻底放飞自我,那是不可能的。

斯蒂文森小说《化身博士》中的化身博士,硏究发现人是由善恶两面所组成,善的一面有时难免让人拘束、伪善,而恶的一面却能让人放浪不羁、轻松愉快。于是他硏究出化学配方,让自己的肉身在善恶之间任意转换。有意思的是,当由于药房供应的一种盐的成分与以前不同,导致配置的药水不能让纯恶的肉身变回原形,或者说这药水已经不能让善的化身博士维持善的肉身。在人们破门进来抓他前,已经彻底沦为恶的肉身的化身博士服毒自尽了。这之前的十多天,这恶的肉身一直在试图变回善的肉身。如此看来,这恶的肉身恶得并不彻底。在最后的时间段,他还认识到,作为配置药水的关键要素,现在买到的这种盐,成分太纯了,以前药房供应给他的实际上是不纯的。

水至清则无鱼,人或许就是在自己定义的善恶之间周旋。生命的轻与重,也不是固定不变的。马克·吐温的《败坏了赫德莱堡的人》中,赫德莱堡的人以诚实出名,也以诚实自豪,以至于诚实成了生命的目的。最后诚实成了虚伪,为了保证诚实而不诚实。太过追求纯粹的善,往往是残忍的恶。

近来时不时会津津有味地阅读鲁迅的书信。那真是一个有趣的灵魂!鲁迅一辈子要做的事很明确,那就是要改造民族的灵魂。但人生的目标明确,并不等于没有徘徊和彷徨,事实上,鲁迅一直在徘徊和彷徨。生命中各项事情的轻重缓急并不以人生目标为权重进行排列。

鲁迅自离开北京去厦门以后,一直在为自己究竟如何生活而纠结。到厦门后,鲁迅认识到,自己不适合于学校这种组织中的行政工作,也无法调和与不同观点者的人事纠葛,同时也发现自己不能兼顾教学与写文章。所以,从那时起就有究竟是做教师还是做作家的选择困难症。虽然最后在上海生活了近十年,然而直到去世,他并没有计划在上海永久居住,一直在寻找另外的机会。

鲁迅非常清楚,无论男女,财务自由的重要性。写娜拉出走以后,不仅仅是谈妇女。没有几亩薄地,陶渊明是不可能“悠然见南山”的,不为五斗米折腰是因为家里有远超五斗米的保障。在厦门,人事不如意,写文章没有灵感,鲁迅还是忍耐着。他在信中告诉许广平和其他朋友,厦门大学对他来说的唯一好处,就是钱多,而且基本不欠薪。有朋友接到厦门大学的聘约,向鲁迅请教。鲁迅向朋友介绍了厦门及厦门大学的种种情况,最后说,这里工资高,不欠薪,不妨先来一段时间,有了积蓄,再做他图。在上海,对于被欠的版税、稿费,根本不需要读书人酸腐的清高扭捏,鲁迅会直接写信讨要。

人生在世,人生目标固然重要,却不是人生的唯一,也不说明其他的一切都是轻的。恐怕正是因为你觉得轻,却又往往承受不起。这些,对人对己,都很难说明白。因为不同的人,不同的人生阶段,所处的不同境遇,同样一件事对生命的重要性是不同的。鲁迅在给一个作者的回信中说:“你说‘青年的热情大部分还在’,这使我高兴。但我们已经通信了好几回了,我敢赠送你一句真实的话,你的善于感激,是于己有害的,使自己不能高飞远走。我的百无所成,就是受了这癖气的害……我希望你向前进取,不要记着这些小事情。”年轻人可能误会了鲁迅的意思,所以在下一封信中,鲁迅进一步解释:“凡有富于感激的人,即容易受别人牵连,不能超然独往。”“感激,那不待言,无论从那一方面说起来,大概总算是美德罢。但我总觉得这是束缚人的。譬如,我有时很想冒险,破坏,几乎忍不住,而我有一个母亲,还有些爱我,愿我平安,我因为感激他的爱,只能不照自己所愿意做的做,而在北京寻一点糊口的小生计,度灰色的生涯。”“《过客》的意思……即是虽然明知前路是坟而偏要走,解释反抗绝望,因为我以为绝望而反抗者难,比因希望而战斗者更勇猛,更悲壮。但这种反抗,每容易蹉跌在‘爱’——感激也在内——里,所以那过客得了小女孩的一片破布的布施也几乎不能前进了。”这是1925年,鲁迅在北京时的事情。虽如此告诫年轻人,鲁迅还是一辈子孝敬着母亲。1932年,鲁迅在上海,在一封信中说:“忆前此来函,颇多感愤之言,而鄙意颇以为不必,兄当冷静,将所学者学毕,然后再思其他,学固无止境,但亦有段落,因一时之刺激,释武器而奋空拳,于人于己,两无益也。”

生命无常,过去的一切,都是过眼云烟。然而,正因为生命无常,过去的一切,在那个当下,都是真实不虚的,生命正是这每一个当下组成的。内心的追求,是生命中的重中之重,但那不是生命中的唯一,内心的追求,无论是否实现,都需要生命中点点滴滴似乎无关紧要的瞬间给予支撑。生命的沉重在此,生命的美好亦在此。四十六年前的今天,我作为知识青年被投放到了农村,于我个人而言,那并不是过眼云烟,虽然是生命中很短的一段,但很重,需要一辈子去承受。

2023年7月19日星期三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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刘晓春

刘晓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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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海新金融研究院副院长、上海金融数字化研究中心主任。高级经济师。曾任浙商银行行长、党委副书记、副董事长,中国农业银行浙江省分行金融研究所《浙江农村金融研究》编辑部副主任、国际业务部信贷科科长、国际业务部信贷部经理、营业部副总经理、国际业务部总经理,中国农业银行总行国际业务部副总经理,中国农业银行浙江省分行党委委员、副行长,中国农业银行香港分行副总经理、总经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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