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最近和雕塑家瞿广慈、昆剧演员张冉对谈,跨界交流,很有新鲜感。对谈中,意识到一个现象,许多艺术形式,都不能持久延续,哪怕当初是多么辉煌。这就牵涉到一个概念,美,是不是永恒的?
 
昆曲是美的,音乐美,唱词美,唱腔美,舞姿美,服饰美。张冉说,是女人的艺术。那唱腔一出声,弥漫的就是女性的美。然而,曾经差不多就湮没了,幸有周恩来的加持,一直延续到如今。前些年白先勇做过一番昆曲年轻化的努力,到大学推广,热闹了一阵。现如今,靠这些体制内、体制外的演员艰难地维持着。他们有通过他们的努力使昆曲发扬光大的愿景和毅力。
 
我问张冉,昆曲是应该推陈出新,还是保持传统?问的时候,我自己突然感觉,这恐怕是一个无解的问题。如果为了适应现代人的审美习惯,为昆曲加入所谓现代元素,昆曲恐怕就不再是原来的昆曲了。如果保持传统,所谓原汁原味,保持正宗,可能就如同博物馆的展品。博物馆里是已经固化的以往,昆曲是还有演员演绎的活化石。虽然在动,好像是活的,但终究是化石。
 
于是,想到中国的戏曲。
 
京剧,徽班进京,皇恩浩荡,吸引更多的精英加入,有演员、有编剧,还有各类捧场的,在那时的氛围下创新,涌现了一批名角。但盛况也就维持两代人多一些,真正的顶峰是梅兰芳他们那一代,后来虽有余波,不过是诗的晚唐。现在看,经典的戏、经典的唱段、经典的流派,就是那一代的。京剧迷,依然不少,迷的就是那些流派和唱段。
 
越剧,源自绍兴所属嵊县山沟沟里的的笃班,一班艺人跑码头跑到上海混饭吃。有大胆的艺人适应那十里洋场的潮流,改造了剧本和唱腔,于是便有了越剧,一下子成就了十姐妹。《红楼梦》可以说是最后的辉煌。山间清清溪流突然变成长江巨浪,然后就余波不兴了。现在,在上海、浙江的公园里,人们在唱的依然是十姐妹的唱段。
 
上海的沪剧,也是如此。在上海本地小调的基础上,借鉴了其他剧种,甚至西方话剧的元素,叙述的是当代故事,所以开初叫文明戏。同样是一代艺人,以后,就是重复了,再没有新的剧目、新的流派。
 
其他剧种,包括娱乐形式,都是如此。春晚,经典之后,只有失望,还不如那些戏剧,虽然没有吸人眼球的新经典,但老经典依然有人不断回味甚至学唱。
 
电影如何?实际上,电影除了拍摄这个外在样式,今天的电影早已不是过去的电影了。
 
广慈说,“任何时代都是青春崇拜的时代。但我们那个年代的青春崇拜有怀旧性质。今天没有怀旧,只有青春。”今天的年轻人是不是只有青春,没有怀旧,不好说。但这说明作为雕塑家,他直接体会到了今天年轻人在审美上与他的不同。他的艺术品要商品化,就要面向市场。面向市场,就有顺应当下审美趣味的问题。要面向年轻人市场,就要顺应他们的审美趣味。所以广慈有时感觉有自我扭曲。他认为不怎么好的形式,他的年轻助理们却认为好。他总觉得是因为商业化的无奈,为了公司生存的无奈。
 
我说,想想米开朗基罗、达芬奇、罗丹、扬州八怪、吴昌硕、梅兰芳等等,哪个不是面向市场、面向金钱创造了没有铜臭味的美?如此看来,艺术,在创造中真没必要把自己拔离地球。时代变了,你原来的艺术语言不适应了,需要改变了。
 
“关关雎鸠,在河之洲”是美的,世世代代被人欣赏,但“诗经”那套表现方式,在后世只有借鉴意义,已经很难再被复制。“古诗十九首”,后人依然在吟诵,但那文学样式,后人再没能创造那样高度的美。唐诗宋词,也是如此。
 
那些美,是永恒的,但创造那些美的方式,却不是永恒的。
 
我们把目光转向组织管理。人们总期望能找到最佳的管理方式,比如组织架构、人员管理等。你会发现,这个领域跟时尚界差不多。层级管理、扁平化管理、后台决定论、中台决定论等等,各种口号不一而足。热闹一阵,人们又开始提出新的模式、新的理论。
 
为了更好地服务小微企业,更好地服务个人客户,提高效率,防范风险,银行提出了信贷工厂模式。好处是,业务标准化、风险评估标准化、操作流程化标准化,效率提高的同时,可以防范基层一线的操作风险和道德风险。于是对原有流程、制度等进行大规模改造,培训人员,业务面貌焕然一新。很快,这个机制又发生了问题,效率下降了,前线没有主动性,产品和管理流程无法适应各地不同的客群需求和风险逻辑。这时,同样是为了更好地服务小微企业和个人客户,提高效率,防范风险,又引进了富国银行的社区银行模式。好处是,更亲民,更贴近客户,可以提供个性化、人性化服务。开始试点,效果不错。但轰轰烈烈以后,也就偃旗息鼓了。原因是,中国的社区千千万万,不同于富国银行所遇到的社区,客户的需求完全不同。
 
员工的管理和考核。评比先进、劳动竞赛、绩效挂钩、360度评价、平衡记分卡,林林总总,一开始往往都非常有效,或长或短一个时期后,效果越来越差,员工依然疲疲沓沓。
 
评比先进,开始对员工有着非常好的激励作用,做得好,不仅能激励员工的工作积极性,同时还能提升团队的凝聚力。一定时期以后,就成为例行程序,甚至变成轮流坐庄。搞得不好,还会瓦解团队的凝聚力。奖金,从最初的激励,最后变为员工应得的薪资福利的一部分。绩效挂钩的方式,最后则变为员工与企业相互算计的工具。再科学的考核方式,一定时期后,总能被聪明的员工找到漏洞,在尽可能少付出的前提下实现自身利益最大化。
 
这些年,许多人都热衷于寻找风口,但风来得快也去得快。所谓传统的商业模式似乎奄奄一息,新的商业模式一个接着一个,然而,其兴也勃焉,其亡也忽焉。共享经济、P2P、众筹等等。即使是一些看着还非常热闹的以互联网技术为名的商业模式,实际上都已经讲了许许多多的新故事,即所谓的“迭代”。也可以说,其中的一些所谓模式,虽然还在“风光”,实际上是在勉强支撑,靠的是不断的新故事、新并购在维持。
 
美,是永恒的,一些美的存在形态也是永恒的,但美的表现形式则不一定是永恒的。王羲之的书法美,是永恒的,世世代代的中国人可以欣赏,可以学习。但后人写和王羲之一样的字,就不能叫“书法”,也不能打动人。所以,一千多年来,一代一代的书法家,在崇拜王羲之的同时,都在试图打破王羲之的束缚并超越王羲之。《诗经》中作品的美,是永恒的,屈原《离骚》的美是永恒的。唐诗、宋词,如今依然感动着互联网中的人们。但是,今天的人,虽然还有不少人在吟诗作词,基本上也就是自娱自乐了。王羲之的书法,作为一种存在的美,是永恒的。但用王羲之这样的表现形式去复制这样的美,一千多年以后的今天,就基本不会成功了。同样的,《诗经》、《离骚》、李白、杜甫、苏轼等,他们作品的美是永恒的,但国风、屈赋、七律、七绝、词,作为艺术表现形式,其表现美的功能已经衰竭,或者说其表现美的能量已经被前人耗尽。
 
梅兰芳、周信芳那一辈京剧演员之后,还是有一些不错的名角,但他们只能重复梅兰芳、周信芳们的经典,就像我们背诵唐诗宋词,基本上没有新的创造。越剧、沪剧等,同样如此。不是说以后的演员不想创新,有想走出自己路子的演员和团体,但热闹一阵以后,就悄无声息了,比如浙江的小百花们。越剧、京剧,作为一种艺术形式,其创造新的美的能力已经没有了,也或者是人们对这种表现形式已经有审美疲劳了,除了原有的经典,不再有审美反应了。
 
艺术如此,制度、机制、模式、范式之类,同样如此。事物的本质、规律,是永恒的,但本质和规律的表现形式却不是永恒的。“百代皆行秦政法”的秦政法,虽说延续了两千多年,实际上并不是一成不变的。汉代一变,分封与郡县并行,逐步演化为郡县,但贵族依然是政治的中心,以至于魏晋的门阀制度。唐代一变,开科取士,平民有了上升的通道,但还是豪门当道。宋代一大变,完全的平民社会。元、明、清,继续有变化。政治制度在变,经济制度、货币制度也在变化。希腊的民主制度,并不能保证希腊城邦的恒久远。这是说,无论是一个机构的管理制度、组织架构、考核制度,还是一个社会的政治制度、经济体制,都没有最完美的,更不会有“长生无极”、“与天久长”的制度和模式。任何制度、模式,其能量、其效用,都会逐渐耗散。
 
人,以及人类社会,是一种与环境互动的存在。制度、机制、各类模式,既是人类社会本身,也是人和人类社会的环境。互动,既有人和人类社会正向适应环境的方面,也有反向适应或冲撞的方面。反向的适应或冲撞,对环境,即制度、模式效用的损耗容易理解。正向的适应,同样是在消耗制度、模式的能量和效用,因为所谓正向的适应本身,就是一种减少或平缓制度、模式等对人和人类社会自身冲击的谋略和方式。当然,这种适应,往往是无意识的。比如员工考核,目的是为了激发员工为企业创造价值。开始,员工或许是抵制,或许是兴奋,但企业的价值创造是增加了。随着时间的推移,员工慢慢适应了这种考核制度,并且摸到了这种考核制度的门道,转而利用这考核制度的门道或缺陷,最小化自己的付出,最大化自己的利益。这就是为什么一些好的制度、好的商业模式,一段时间后会变得僵化、毫无生气的原因。这时,便有了改革和创新的呼声。人和人类社会,对于他们所处的体制、制度,同样会有审美疲劳。
 
我们现在的宏观经济理论、宏观经济机制,也正遭遇着审美疲劳。现在的宏观经济理论和宏观经济机制,是应对上世纪六十年代、七十年代滞涨而建立起来的,已经有效运行了四十年,可以说,其能量、效用进入衰竭期,需要进行模式转换了。相应的,货币、货币体系、金融体系,包括各种商业模式,是可能被颠覆、被迭代的。但是,颠覆、迭代后的状态,以我们现有的逻辑是想象不到或推论不到的。只有到了新的模式成型后,专家们回过头来研究,才发现当初没有逻辑的颠覆与迭代,实际上是有清晰的历史传承逻辑的,并且,事物的本质并没有改变。
 
艺术也如此。总结音韵的规律,遣词用字的规律,是为了更好的表现美。一旦以为只要符合平仄格律、对仗工整、用典巧妙就可以达到美了,那么,诗的美就消失了,格律诗这种表现形式也就徒具面目了。于是,真正的艺术家,这时就会突破这类规则,寻求新的表现形式。
 
值得深思的,或者说值得深入研究的是,为什么有些艺术形式、社会制度、商业模式具有比较长的生命力,而有些则是昙花一现。这是不是也有规律可循?当然,简单说符合什么什么规律,跟没说一样。比如,商业模式,说一种商业模式有比较强的生命力,是因为其符合经济规律、符合市场规律,听着永远正确,但并没有说明任何问题。但似乎有这样一种可能,有些艺术形式,有些制度模式,其本身的框架相对具有开放性,有不断自我改进和更新的空间,因而能保持较长的生命力;有些艺术形式,有些制度模式,其组成的框架相对封闭,虽然特色鲜明,但没有改进和更新的空间,因而生命力较短。
 
还有一个值得研究的是,过去的不等于就是过去了。唐代的古文运动,借先秦文章突破了魏晋骈体文的萎靡。欧洲的文艺复兴,借古希腊文化和艺术开启了现代思想之门。清末书法家搜寻上古吉金文字、汉魏碑版,开拓了书法表现的新境界。这些相当于康有为的“托古改制”,并不是简单复制以往。因此,过去的,所谓传统、所谓旧事物,并不就是消失了,没有生命力了,更不必然是先进落后意义上的落后。在一定机缘下消失的过往可以重新焕发生命力。然而,过往的重生,一定不是过往的重复;过往的重生,同样具有两面性,并不必然能创造美和价值。
 
现在,90后、00后们时兴新国风、新国潮,穿汉服、穿唐装,青春崇拜的同时,好像并不是不怀旧。他们比广慈的怀旧更遥远,广慈这辈人的怀旧,了不起也就是民国。张冉一声声汤显祖创造的美,延续了六百多年,没有理由不发扬光大。这代年轻人,比我们这代,眼界更宽广、思想更开放,当然会有更大的创造空间。
 
文章原载于墙裂坛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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刘晓春

刘晓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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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海新金融研究院副院长、上海金融数字化研究中心主任。高级经济师。曾任浙商银行行长、党委副书记、副董事长,中国农业银行浙江省分行金融研究所《浙江农村金融研究》编辑部副主任、国际业务部信贷科科长、国际业务部信贷部经理、营业部副总经理、国际业务部总经理,中国农业银行总行国际业务部副总经理,中国农业银行浙江省分行党委委员、副行长,中国农业银行香港分行副总经理、总经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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