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是葛老师伐?”我用纯正的上海话问。今年第一个台风蝴蝶正在海上移动的时节,在广州云来斯堡酒店早餐厅。
取餐时,忽然发现我旁边的人好像是著名历史地理学家葛剑雄先生。我认识他应该是五十六、七年前了,但五十年来再也没有见过。所以我不能确认眼前这位老者一定是他。他很壮实,虽然个子不高。吃饭时,他在我前面一桌,背对着我。我估算,他应该已经80多岁了,但看这壮实的精神,好像没有那么老,并且是一个人,没有陪伴的人。然而,看着又实在像他。再取餐时,我又看了他一眼,还是觉得像。我不是一个善于交际的人,很少会和陌生人攀谈。平时各种场合见到不少名人,如果之前并没有接触过,一般不会上前交谈。所以,用餐时,我一直在犹豫,要不要上前问一下。说来也有意思,最近在自媒体上看到他演讲的视频,莫名其妙地想到,或许我们会有机会在什么场合见面。前两天还和朋友提到,他和我父亲曾经是同事。不过,却没有想到今天在餐厅里,并且两人身边都没有其他人可以相互引见。最后,我想,错过今天这个机会,或许就再也没有机会,毕竟各自在不同的专业领域,不太可能出现在同一个场合。用完餐后,我鼓起勇气,走到他餐桌的对面。
“哦,是额。侬?”作为名人,他应该经历过太多这样的场面,所以脸部表情波澜不惊。
于是,我就在他对面坐下:“阿拉老早就认得了。不过侬可能勿记得我。古田中学……”
“噢,古田中学。侬是阿里一届额?”
“我勿是古田中学额学生,我是刘德辉的儿子。侬还记得伐?”我笑着说。
“噢,记得,记得,侬还有一个弟弟。”
“是额,是额,阿拉两兄弟。认得额辰光已经是50多年前了,快60年了!我已经66岁了。不过,我还记得侬当年的形象。”
“是啊!我已经80岁了。”
“侬身体真好,特别结棍,看勿出是80岁额人,所以我刚刚交关犹豫,生怕认错人。”
“我虽然已经退休了,但还是跟以前呒没退休一样额工作。”
他告诉我,退休后,复旦大学还是聘用他,他还在带博士。现在港大深圳这边也聘用他。此外,各地还有各种邀请演讲。他现在常驻深圳,这次是到广州几个大学讲课,然后还要到几个地方的学校讲课或演讲,这一趟几个地方要11天,然后再回深圳。看得出,他非常得意于自己80岁了还有这样的精力。我心里想,确实应该得意,不仅有这样的精力,还有这样的能力。80岁的老人,这一趟11天,走三、四个地方,是一个人啊!他不仅是大学者,还有很好的生活自理能力。
我也简单介绍了我的工作经历和现在的工作。他说:“我曾经听以前的同事讲起过,侬勒银行工作。”
突然,他神色凝重地说:“我要向捺爸爸道歉,当初勿应该伊楞嘎对待伊。我要向捺全家道歉。”
我猝不及防,平时虽然感觉到父亲与他关系并不好,也能估计到是文革中的一些事,但具体并不清楚。我赶紧握住他的手说:“葛老师,勿好格楞讲,格是伊额时代额错,个人是无能为力额。我爸爸勒屋里厢从来没讲过格种事体。再讲,已经过去几十年了。”
他流下了眼泪,开始抽泣:“我伊额辰光年轻,只有廿几岁,以为伟大领袖讲额总归是对额。当时勿应该伊楞对伊,拨捺屋里带来伤害。我现在正式向侬道歉,向捺全家道歉!”
我实在不知道他说的伤害是什么。虽然感觉到父亲有不得意的时候,但我们家里的生活总体还是正常的,我那时也经常到他们学校去,老师们,包括葛老师,都挺喜欢我。我赶紧把椅子挪到他身边坐下,一手搂着他的肩膀,一手握着他的手,也流下了眼泪:“葛老师,勿要格楞,勿是侬额错,是时代额错。阿拉屋里从来没怪过侬。”
“大家侪讲是时代额错。确实是时代额错,但作为个人,做啥勿做啥是可以选择额,勿能因为时代额错就原谅个人额错。所以,我今朝要向侬道歉!但愿没有对侬后来额工作有影响。”
我说,“我工作一直很顺利,没有受到影响。”
他说,他写了许多有关文革的文章,详细写了那个时代对个人如何进行政审、调查、记录档案等。他说,这些文章都还在网上,没有被删除。我告诉他,有些文章我拜读了,包括那篇讲政审的文章,非常敬佩他那些文章中体现的风骨。
我们又交谈了一会,然后交换联系方式,我说下次去深圳时去看望他。他告诉我,他以前嫌麻烦,不用微信,但现在到港大深圳,用微信办公,校方要他必须下载微信,所以他现在也用微信了。
在电梯里,他跟我说了他曾在文章中写过的两句话:“没有经历过文革,说文革好,那是无知;经历过文革,还要美化文革,那是无耻!”
今天是西方的父亲节。不知道这个节的来历。父亲,在家里就是一个压力的默默承受者。那天葛老师说的事,父亲从来没有说过,我们家里的生活似乎也没太受影响。昨天,和90多岁的母亲视频,告诉他偶遇了葛老师。她记得他。我告诉母亲葛老师的道歉,问母亲到底是怎么回事。母亲说,她也不清楚,只是文革时听父亲讲,学校里有两个人搞他。上海话“两个人”有时是指“有人”、“几个人”、“一些人”,当然,有时是实指“俩人”。
父亲解放前到上海“学生意”,算是那时的农民工。先是在皮鞋作坊,后来公私合营,作坊变为工厂。上世纪五十年代国家搞扫盲运动,他参加了补习班。生下我不久,他就成为中学数学老师。文革前不久,他从上海闸北第二中学调入新建的古田中学,葛老师估计也是差不多这个时候到古田中学,他们是同事。我认识葛老师,应该是1968年了。
1966年我上小学。有一天下课的路上,同学们在我边上或背后指指戳戳的,甚至有人说“反革命两面派”之类的,我莫名其妙,也不懂什么意思。到弄堂口,一群人在看大字报,说是揭发父亲的。回到家门口,也有一群人堵在那里议论,好在没有抄家之类的暴力行为。那天以后的事情,已经记不清楚,总之,我家并没有像一些邻居的惨状,周围邻居对我们也没有什么明显的态度变化,我还是和小朋友们正常交往。不久,我父亲也是造反派头头了,生活依然正常。以后搞老中青三结合,工宣队进学校,父亲慢慢地就不再担任什么职务。葛老师可能是这个时期进入学校领导班子的。不过,生活还是正常,我还常去他们学校,年纪大的、年纪轻的老师们还一样的喜欢我。现在想来,如果父亲当初有什么粗暴恶劣的行为,应该不会有这样的情景的,父亲也不会让儿子去学校里无辜承受别人异样的眼光。
至于这些事情是否对我的人生有什么影响,我也不知道。虽然我以后的经历也有起伏,但总体上是非常顺利的。这要感谢一路上遇到的同事和领导。我不是一个善于交际的人,却能得到认可,是很幸运的。葛老师所说的影响,可能只有打开在相关部门保存的我的档案袋才能知晓。关于这方面的知识,葛老师写的文章是很好的教材。
人,总有年少轻狂时,暮年回首,或悔恨,或一笑。人生几十年,总会遭遇大历史、大趋势、大转折,在这“大”中,具体的人只是尘埃,无能为力。不过某些具体的事,还是有善恶之分的,不能因为时代、年少轻狂而不分善恶。这次偶遇,使我相信,葛老师的文章、演讲,都是真诚的。那十年,是前后几代人的心结,他们记着那十年,也希望这个民族世世代代记着,不是纠缠于某个人,某件事,而是希望这样的历史不再重复。
曾经,买了一本葛老师关于中国历代疆域的书,回家和父亲提到葛老师。父亲只是说,葛老师文革时帮助了一个姓鲁的老干部。老干部后来解放了,也给了他不少帮助。
我一直记得葛老师50多年前的样子。夏天晚上,在学校电视室看电视,电视里好像是在播放篮球赛,大概是中美篮球赛。他穿着背心,瘦瘦的身板,现在反而是厚实的身子,耸着肩和背,与现在佝偻着背几乎一样,上海人把这叫“呴背”,大而突出的后脑勺,发表着各种议论,让十岁左右的我非常惊奇。
以后去深圳,我一定会去看他,告诉他,我们家没人记恨他。
2025年6月15日星期日
— End —
主笔人|刘晓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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